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俗語言 | 顧滿林:佛教語“叉手”“合掌”“合十”流變考

顧滿林 中国俗文化研究 2021-09-19








顧滿林,男,1973年生,四川中江人,哲學博士,四川大學中國俗文化研究所(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)副教授,碩士生導師,主要從事漢文佛典語言研究。
















內容提要 佛教合手禮敬的手勢“āñjalī”,東漢佛經譯為“叉手”,得到沿用,東晉十六國佛經譯為“合掌”“合手”,隨即有了連用形式“叉手合掌”“合掌叉手”,並以佛經原典用語為依據出現“合掌”的擴展形式“合指掌”“合爪掌”“合十指爪掌”“合十指掌”“合十爪掌”“合十爪指掌”“合十指爪掌叉手”“合手十指掌”“合十指掌叉手”“合十指抓掌”以及“合十指”“合手爪指”“合十指爪”等13種同義用語。到元代,縮略形式“合十”日漸通行,後來或寫作“合什”;“雙手合十”也在清末民初產生,通行至今,甚至回流到現代佛經譯文。“叉手”借用漢語現成的形式來表達佛教特定概念,“合掌”和“合十”則完全是新創詞語。隨著時間的推移,漢語對佛教同一個禮敬手勢的表述用語再三改變。

關鍵詞  佛教  叉手  合掌  合十













1.佛經“叉手”“合掌”的消長


1.1  最早的漢譯佛經用“叉手”

佛教傳入漢地以來,表示合手禮敬的“叉手”大量用於佛經譯文。東漢佛經即有32例,五個譯人(團體)均各有用例,安世高5例、支讖19例、安玄1例、支曜2例、康孟詳5例。

世間亦天上皆叉手禮佛,是故持頭面為禮佛。(東漢·安世高譯《道地經》,大正藏15-230c12)

薩陀波倫菩薩叉手仰向視化佛……見已大歡欣,叉手白化佛言……(東漢·支讖譯《道行般若經》卷九,大正藏8-471b19)

於是甚理家以見大眾理家集會坐定,避坐而起,整衣服稽首長跪,叉手白言。(東漢·安玄譯《法鏡經》,大正藏12-15b17)

侍者阿難整服避坐,叉手啟曰:“佛未嘗虛欣笑,笑必有故,唯願敷演,散告未聞。”(東漢·支曜譯《佛說成具光明定意經》,大正藏15-455b11)

於是目揵連即從座起,前整衣服,長跪叉手白佛言:“唯然世尊,今當承佛威神,持佛神力,為一切故,當廣說之。”(東漢·竺大力共康孟詳譯《修行本起經》卷上,大正藏3-461b2)

詣門下車,叉手直進,禮拜陳情,卻坐男位。(東漢·曇果共康孟詳譯《中本起經》卷下,大正藏4-161c10)

其後,三國、兩晉譯經中“叉手”一直沿用不衰。三國譯經可以確考的有72例,其中康僧會16例、支謙56例。西晉譯經有326例,其中竺法護287例、無羅叉竺叔蘭11例、法炬法立24例、聶承遠4例。

東晉十六國時期的佛經譯文中“叉手”同樣常用,共有382例。其中佛陀跋陀羅13例、僧伽提婆143例、法顯3例(均作“叉手合掌”,其中2例共佛陀跋陀羅)、佛馱耶舍29例、僧伽跋澄11例、曇摩難提40例、曇無讖32例、法眾3例(叉手合掌3)、竺佛念93例、鳩摩羅什15例。

南北朝以來的佛經“叉手”得到沿用,不再贅述。《大正藏》共有“叉手”1656例,其中譯經1349例,中土佛教撰述307例。


1.2  東晉十六國新創“合掌”“合手”

竺法護譯經中有2例“合掌”,可能是最早的用例。1

天在虛空皆共叉手合掌歎曰:“今日降魔及官屬力,乃逮甘露無上正真。”(西晉·竺法護譯《普曜經》卷五,大正藏3-515a10)2

爾時阿難從座而起,稽首禮足,長跪合掌白佛言。(西晉·竺法護譯《佛說女祇域因緣經》,大正藏14-902a18)

但是,竺法護譯經使用“叉手”多達287例。這僅有的2例“合掌”(含“叉手合掌”1例)是否確為竺法護用語,還有待進一步考證。3

“合掌”真正得到大量使用,是從東晉十六國開始,此期譯經共計有“合掌”877例。使用“合掌”次數從多到少依次是:鳩摩羅什240例,佛陀跋陀羅218例(其中78例共法顯),佛馱耶舍187例,曇無讖182例,竺佛念28例,法眾14例,浮陀跋摩共道泰4例,曇摩難提3例,道龔1例。茲每位譯人各舉一例。

爾時舍利弗踴躍歡喜,即起合掌,瞻仰尊顏,而白佛言。(後秦·鳩摩羅什譯《妙法蓮華經》卷二,大正藏9-10b29)

爾時善財讚歎樓觀諸菩薩已,合掌恭敬,供養禮訖,于門下立,欲見彌勒菩薩。(東晉·佛馱跋陀羅譯《大方廣佛華嚴經》卷五十八,大正藏9-772a16)

時尊者阿難從坐起,偏袒右肩,胡跪合掌,白佛言。(東晉·佛陀跋陀羅共法顯譯《摩訶僧祇律》卷二十七,大正藏22-447b14)

時沓婆摩羅子聞世尊教已,即從坐起,偏露右臂,右膝著地,合掌白佛言。(姚秦·佛陀耶舍共竺佛念等譯《四分律》卷四,大正藏22-588a15)

爾時十千人聞是偈已,心生歡喜,即起合掌,前禮佛足。(北涼·曇無讖譯《悲華經》卷四,大正藏3-193c9)

爾時指鬘賊即以劍楯頭上,指鬘投於深澗,叉手合掌,向如來懺悔。(姚秦·竺佛念譯《出曜經》卷十七,大正藏4-703c21)

爾時華聚菩薩即從座起,偏袒右肩,右膝著地,恭敬合掌,而白佛言。(北涼·法眾譯《大方等陀羅尼經夢行分》卷三,大正藏21-653c14)

爾時長老摩勒迦子在會中坐,即從座起,偏袒右肩,合掌向佛,而白佛言。(北涼·浮陀跋摩共道泰等譯《阿毘曇毘婆沙論》卷二十七,大正藏28-197a9)

若比丘欲授清信士、女戒時,教使露臂,叉手合掌,教稱姓名,歸佛、法、眾。(苻秦曇摩難提譯、東晉僧伽提婆定《增壹阿含經》卷二十,大正藏2-649c27)

畜糞掃衣比丘若入禪定,釋梵四天王長跪合掌,頭面作禮,況餘小天。(北涼·道龔譯《大寶積經》卷一百一十四,大正藏11-647a7)

此後,“合掌”一語在歷代譯經中廣受歡迎,《大正藏》共有“合掌”7266例,其中譯經用例5681次,中土佛教撰述用例1585次。


鳩摩羅什像


鳩摩羅什不但力推“合掌”最為突出,還新創了“合手”,與“叉手”“合掌”意同,他名下的譯文使用了20次。其中《摩訶般若波羅蜜經》2例,《十誦律》5例(實由卑摩羅叉續譯),《大智度論》13例。同期及後代譯人使用“合手”總共僅廖廖三五例。

是女人從座起,偏袒右肩,右膝著地,合手白佛言……爾時阿難從座起,右膝著地,合手白佛。(後秦·鳩摩羅什譯《摩訶般若波羅蜜經》卷十八,大正藏8-349b20~c2)

長老三菩伽起,合手向上座薩婆伽羅波梨婆羅如是言:“大德上座,鹽淨實淨不?”(後秦·卑摩羅叉續譯《十誦律》卷六十,大正藏23-455c25)

是時長老阿難一心合手,向佛涅盤方,如是說言。(後秦·鳩摩羅什譯《大智度論》卷二,大正藏25-69b10)


1.3  梵漢對勘材料中的“叉手”與“合掌”

汪禕《從同經異譯看“叉手”一詞的確義》證明“叉手”義同“合掌”,主要例子為西晉竺法護和姚秦鳩摩羅什兩位高僧的5組同經異譯的材料。

本文借助朱慶之先生《梵漢對勘雙語語料庫》已公佈的資料,在兩部《法華經》對勘語料庫中找到可以證明“叉手”與“合掌”對應同一個梵語詞的3組同經異譯材料。

kṛtāñjalī(法華經語料庫:序號1-71

高妙之士,志平等句,向諸導師,恭敬,心懷踴躍,歌詠佛德,以數千偈,歎人中王。(西晉·竺法護譯《正法華經》卷一,大正藏9-64c15)

又見菩薩,安禪,以千萬偈,贊諸法王。(後秦·鳩摩羅什譯《妙法蓮華經》卷一,大正藏9-3a23)

kṛtāñjalī(法華經語料庫:序號1-190

諸懷道意,悉歸。導利世者,今者分別,當雨法雨,柔軟法教,普潤飽滿,履道意者。(西晉·竺法護譯《正法華經》卷一,大正藏9-67c23)

諸人今當知,一心待,佛當雨法雨,充足求道者。(後秦·鳩摩羅什譯《妙法蓮華經》卷一,大正藏9-5b20)

tenāñjaliṃ(法華經語料庫:序號4-1

於是賢者須菩提、迦旃延、大迦葉、大目揵連等,聽演大法,得未曾有,本所未聞;而見世尊授舍利弗決,當得無上正真之道,驚喜踴躍,咸從坐起,進詣佛前,偏袒右肩,禮畢,瞻順尊顏,內自思省,心體熙怡,支節和懌,悲喜並集,白世尊曰……(西晉·竺法護譯《正法華經》卷三,大正藏9-80a9)

爾時慧命須菩提、摩訶迦旃延、摩訶迦葉、摩訶目犍連,從佛所聞未曾有法,世尊授舍利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記,發稀有心,歡喜踴躍,即從座起,整衣服偏袒右肩,右膝著地,一心合掌,曲躬恭敬,瞻仰尊顏,而白佛言……(後秦·鳩摩羅什譯《妙法蓮華經》卷二,大正藏9-16b12)

當然,並不是二經所有的“叉手”“合掌”都能一一對應,或許是由於二經詳略各異,或許是二經所用底本原已有別。

根據有限的材料,可以確認“叉手”“合掌”均對應梵語āñjali;竺法護偏好用“叉手”,鳩摩羅什偏好用“合掌”,個人用語風格之別正好展示了時代差異。


1.4  “叉手”“合掌”的並存與更替

對比“叉手”“合掌”在不同時期漢譯佛經中的使用情況,可以清楚地看到二者用例分佈的時代差異。以《大正藏》為依據,南朝梁僧祐《出三藏記集》以前的漢譯佛經中“叉手”“合掌”統計數據列表如下(方括號表示確切年代待考的用例)。

時代

譯人

叉手

合掌

同期二者比例




東漢

安世高

5

0




32:0

支讖

19

0

安玄

1

0

支曜

2

0

康孟詳

5

0

三國

康僧會

16

0

72:0

支謙

56

0




西晉

竺法護

287

2




326:[3]

無羅叉竺叔蘭

11

0

法炬法立

24

0

聶承遠

4

0

燉煌三藏

0

[1]










東晉十六國

佛陀跋陀羅

13

218(其中78共法顯)










382:877

僧伽提婆

143

0

法顯

3

(另共佛陀跋陀羅78)

佛馱耶舍

29

187

僧伽跋澄

11

0

曇摩難提

40

3

曇無讖

32

182

法眾

3

14

竺佛念

93

28

鳩摩羅什

15

240

浮陀跋摩共道泰

0

4

道龔

0

1










南北朝

吉迦夜

0

14










61:262

慧覺

11

34

佛馱什

2

32

僧伽跋摩

0

2

功德直

0

12

寶雲

30

1

曇摩密多

1

12

曇無竭

0

4

智嚴寶雲

0

17

求那跋摩

1

5

求那跋陀羅

1

119

沮渠京聲

2

5

僧伽跋陀羅

12

4

曇摩伽陀耶舍

0

1

求那毘地

1

0

早期失譯經

[274]

[186]

[274]:[186]

合計


1147

1157

1147:1328

迄至《出三藏記集》時代,“叉手”“合掌”用例數之比為1147:1328。《大正藏》全文“叉手”共有1656例,“合掌”共有7266例;其中歷代譯經“叉手”“合掌”用例數之比為1349:5681,也就是說《出三藏記集》之後譯經“叉手”只有202例,“合掌”則多達4353例。此外,歷代中土佛教撰述“叉手”“合掌”用例數之比為307:1585。

簡言之,“合掌”大有後來居上之勢,在佛經譯文和中土佛教撰述中均如此。4

就“叉手”“合掌”的使用情況,可以推測,《出三藏記集》以前早期失譯經的語言面貌總體上介於兩晉之間,且更接近於東晉十六國時期。


15  連用形式“叉手合掌”與“合掌叉手”

佛經譯文中,“叉手”“合掌”有連用的情況。《大正藏》中二者連用173次,其中“叉手合掌”有141例(譯經131例、中土撰述10例),“合掌叉手”有32例(譯經22例、中土撰述10例)。

“叉手合掌”在《出三藏記集》以前的譯經中出現65例,其中西晉1例,東晉十六國43例,南北朝譯經6例,失譯經15例。此期使用“叉手合掌”的譯人有:竺法護1例,佛陀跋陀羅1例、法顯3例、佛馱耶舍(共竺佛念)6例、曇摩難提2例、曇無讖4例、法眾3例、竺佛念22例、鳩摩羅什2例,慧覺1例、佛陀什1例、寶雲1例、曇無蜜多1例、求那跋陀羅1例、沮渠京聲1例。茲每位譯人各舉一例(竺法護例句已見上文1.2小節)。

十方諸佛住立空中,叉手合掌贊言。(東晉·佛陀跋陀羅譯《佛說觀佛三昧海經》卷八,大正藏15-690b6)

純陀長者及諸眷屬,歡喜踴躍亦復如是,五體投地叉手合掌,以偈頌曰。(東晉·法顯譯《佛說大般泥洹經》卷一,大正藏12-858b6)

淫女見之慚愧,裸身蹲住,即疾疾取衣著已,叉手合掌,仰面空中向阿那律言:“懺悔!懺悔!”如是至三。(姚秦·佛陀耶舍共竺佛念等譯《四分律》卷十一,大正藏22-637c7)

爾時王波斯匿右膝著地,叉手合掌而向世尊,作是說。(苻秦曇摩難提譯、東晉僧伽提婆定《增壹阿含經》卷六,大正藏2-572c18)

爾時有百千無量億那由他夜叉等,叉手合掌作如是言。(北涼·曇無讖譯《悲華經》卷二,大正藏3-179c23)

見諸魔王叉手合掌,恭敬圍遶華聚菩薩。(北涼·法眾《大方等陀羅尼經》卷一,大正藏21-644c17)

有異比丘即從坐起,偏露右臂,叉手合掌,前白佛言。(姚秦·竺佛念譯《出曜經》卷十一,大正藏4-666a11)

是優婆塞遙見長老羅雲來,見已著衣在一面立,叉手合掌向長老羅雲。(後秦·弗若多羅共羅什譯《十誦律》卷五十,大正藏23-368c12)

阿難長跪,叉手合掌,前白佛言。(元魏·慧覺等譯《賢愚經》卷六,大正藏4-396c29)

種種美食,手自下之,食畢行水,叉手合掌,在一面立。(南朝宋·佛陀什共竺道生等譯《五分律》卷五,大正藏22-32c4)

淨居天上,諸清淨天,叉手合掌,如未敷藕,齎敬曲躬,永歎菩薩。(南朝宋·寶雲譯《佛本行經》卷一, 大正藏4-59b13)

尊者阿難即從座起,整衣服叉手合掌,遶佛三匝,為佛作禮。(南朝宋·曇無蜜多譯《佛說觀普賢菩薩行法經》,大正藏9-389b29)

爾時白淨王叉手合掌,禮諸天神,前抱太子,置於七寶象輿之上。(南朝宋·求那跋陀羅譯《過去現在因果經》卷一,大正藏3-626a12)

即從座起整衣服,叉手合掌,住立佛前。(南朝宋·沮渠京聲譯《佛說觀彌勒菩薩上生兜率天經》,大正藏38-286a22)

“合掌叉手”在《出三藏記集》以前的譯經中出現18例,佛陀跋陀羅6例、曇無讖1例、竺佛念5例,這12例都見於東晉十六國譯經,另外失譯經6例。茲每位譯人各舉一例。

時諸小龍合掌叉手,勸請世尊,還入窟中。(東晉·佛陀跋陀羅譯《佛說觀佛三昧海經》卷七,大正藏15-681a26)

爾時現力菩薩悲泣涕淚,在梵志前頭面作禮,合掌叉手說偈贊言。(北涼·曇無讖譯《悲華經》卷七,大正藏3-214b13)

爾時彌勒菩薩即從坐起,偏露右臂,右膝著地,合掌叉手,前白佛言。(後秦·竺佛念譯《中陰經》卷上,大正藏12-1059a29)

“叉手合掌”及“合掌叉手”的使用,是新譯語“合掌”逐漸取代舊譯語“叉手”過程中出現的一種特殊共存現象。“叉手合掌”及“合掌叉手”既強調了該動作的姿勢是“合掌”,又突出了其禮敬含義同於“叉手”;新舊譯語並存甚至並列出現,有助於讀者認識了解其含義。



2.“合掌”擴展形式及“合十~~”系列用語


21  “合指掌”“合爪掌”“合手

在“叉手”與“合掌”並存、連用又逐漸被“合掌”取代的過程中,與之同義的用語又出現了不少的多音節形式,有“合指掌”“合爪掌”“合手爪指”等。

今合掌向佛,是我最後時,佛說三不堅,貿易於堅法。我今合指掌,用易堅牢法,如似融石山,求取于真金。(姚秦·鳩摩羅什譯《大莊嚴論經》卷五,大正藏4-284a8)

或合爪掌,涕淚交流,而復號哭。(隋·闍那崛多《四童子三昧經》卷上,大正藏12-930c8)

或于余時,得諸花菓,稱本尊意,應須奉請,然可獻之。當請之時,合手爪指,隨于本方,但至誠心奉請。或以兩手而捧請,或閼伽器而請召之,然後應獻所得之物。(唐·輸波迦羅譯《蘇悉地羯囉經》卷中,大正藏18-615b7)

值得關注的是,鳩摩羅什等人所創的上述譯語用到“指”“爪”,人的雙手共有十指,標明這個數目,就有了“合十~~”的說法。


22  “合十~~”系列用語

從《大正藏》來看,“合指掌”“合爪掌”“合手爪指”三譯均未通行。真正得到廣泛流傳的多音節譯語,是鳩摩羅什等人新創的“合十~~”系列用語。

往到佛所,頭面禮足,合十指爪,以偈贊佛。(姚秦·鳩摩羅什譯《妙法蓮華經》卷六,大正藏9-53c2)

時淨藏淨眼二子到其母所,合十指爪掌白言。(姚秦·鳩摩羅什譯《妙法蓮華經》卷七,大正藏9-59c14)

是時長者子合十指掌,向女說偈。(姚秦·曇摩耶舍譯《樂瓔珞莊嚴方便品經》,大正藏14-935b21)

若尊者舍利弗合十爪掌,於大眾中而問於佛。(北涼·浮陀跋摩共道泰等譯《阿毘曇毘婆沙論》卷三十七,大正藏28-276a25)

爾時,尊者舍利弗合十爪指掌,而白佛言。(北涼·浮陀跋摩共道泰等譯《阿毘曇毘婆沙論》卷四十三,大正藏28-324a17)5

爾時孫陀羅難陀以偈答言:“澡手合十指,頂禮佛舍利,常供養病人,從是致端。”(南朝宋·求那跋陀羅譯《央掘魔羅經》卷二,大正藏2-526c14)

婆羅門即從坐起,遶佛三匝,四方作禮而去。合十指爪掌叉手放頂上卻行,絕不見如來。更復作禮,回前而去。(南朝齊·僧伽跋陀羅譯《善見律毘婆沙》卷五,大正藏24-705c18)

時王夫人即以右手捉於樹枝,從右脅間出一童子,端正可憙,名曰然燈,自然而合手十指掌。(隋·闍那崛多譯《佛本行集經》卷二,大正藏3-662b6)

故善見論云,禮佛時應遶三匝三拜,四方作禮,合十指掌叉手於頂,卻行而出。(唐·道世《諸經要集》卷三,大正藏54-24a13)

一切有形皆有佛性,是諸大眾合十指抓掌,一心諦聽,一心供養。(敦煌寫本《大通方廣懺悔滅罪莊嚴成佛經》卷上,大正藏85-1341b22)

上文共列“合指掌”“合爪掌”“合手爪指”“合十指爪”“合十指爪掌”“合十指掌”“合十爪掌”“合十爪指掌”“合十指”“合十指爪掌叉手”“合手十指掌”“合十指掌叉手”“合十指抓掌”等13種同義用語,它們在《大正藏》中一共出現192例。每個用語產生的時間有先有後,得到使用的次數也多少各異。詳見下表。

用語

創始人及用例數

其他使用情況

合計

合指掌

姚秦/鳩摩羅什1

北齊那連提耶舍3、失譯1(題西晉聶道真)、唐輸波迦羅1

6

合爪掌

隋/闍那崛多1

唐無畏共一行5

6

合手爪指

唐/輸波迦羅3


3

合十指爪

姚秦/鳩摩羅什1

隋闍那崛多1、隋智顗1、唐實叉難陀1、唐輸波迦羅3、唐義淨1、唐杜行顗2、宋日稱1、宋宗紹1、宋宗曉1

13

合十指爪掌

姚秦/鳩摩羅什3

東晉法顯共覺賢1、東晉佛陀跋陀羅1、南朝梁釋明徽1、南朝宋法顯1、南朝宋佛陀什2、元魏般若流支1、元魏佛陀扇多4、北齊那連提舍耶2、隋闍那崛多3(含2共笈多)、唐道宣1、唐道世1、唐菩提流志1、宋法天2

24

合十指掌

姚秦/曇摩耶舍1

東晉竺難提1、南朝宋求那跋陀羅1、梁僧伽婆羅1、北齊那連提耶舍10、隋智者/灌頂1、隋達磨笈多3、隋闍那崛多79(含5共笈多)、唐道世10、唐玄奘1、唐義淨1、唐延壽1、唐實叉難陀1、唐般若1、宋天息災3、宋日稱1、宋法天1、明袾宏1

117

合十爪掌

北涼/浮陀跋摩共道泰1

元魏瞿曇般若流支1、高齊那連提耶舍1、梁僧伽婆羅1、宋文素1

5

合十爪指掌

北涼/浮陀跋摩共道泰1


1

合十指

南朝宋/求那跋陀羅1

隋闍那崛多1、唐金剛智1、唐禮言1、唐義淨6

10

合十指爪掌叉手

南朝齊/僧伽跋陀羅1

唐道宣2

3

合手十指掌

隋/闍那崛多1


1

合十指掌叉手

唐/道世2


2

合十指抓掌

敦煌寫經1


1

以上諸用語,“合指掌”“合十指掌”“合十爪掌”“合十爪指掌”“合十指爪掌”“合十指抓掌”“合手十指掌”等7個均可視為“合掌”的擴展形式;以之為基礎,有了“合十指爪掌叉手”“合十指掌叉手”等2個“合掌叉手”的擴展形式。這些用語,以及“合手爪指”“合十指”“合十指爪”等,都在強調合掌必用手指,人之雙手共有十指。


2.3  “合十~~”的原典依據

上述“合十指爪掌”等“合十~~”譯語在梵文佛經中有原典依據,日本學者荻原雲來《漢譯對照梵和大辭典》對此有所記載。下面三種梵文佛經所用的“daśa-nakha”意思就是十根手指,其中數詞“daśa”意為“十”,名詞“nakha”意為“手指”。

一是《妙法蓮華經》梵本Saddharma-puṇḍarika (by H.Kern and B.Nanjio)有經文daśa-nakham anjaliṃ pragṛhya,鳩摩羅什譯為“合十指爪掌”(大正藏9-59c14)。

二是《大方廣佛華嚴經》梵本Gaṇḍa-vyūha (by D.T. Suzuki and H.Idzumi)有經文daśanakhakṛtakarapuṭâñjali,唐般若《大方廣佛華嚴經》卷十四譯為“合十指掌”(大正藏10-723b2)。

三是《普曜經》梵本Lalita-vistara (by S. Lefmann)有經文daśanakha-kṛta-kara-puṭa,竺法護5次譯為“叉十指”(大正藏3-490a23,3-496c19,3-507a4,3-524a15,3-537c14)。

在此交待一下“叉十指”更多的使用狀況,此語由西晉竺法護首創並使用9次,其後僅有4次用例。竺法護譯經有:《普曜經》5次,《正法華經》2次(9-101a24, 9-132a28),《佛說方等般泥洹經》1次(12- 920a12),《佛說海龍王經》1次(15-143c28)。其餘用例為:西晉安法欽譯《佛說道神足無極變化經》1次(17-809c05),姚秦竺佛念譯《鼻奈耶》2次(24-852c10,24-854c9),唐善無畏譯《尊勝佛頂真言修瑜伽軌儀》“叉十指合掌”1次(19-378a21)。

可見,佛經原典中含有daśa-nakha的用語最初由西晉竺法護譯為“叉十指”,但真正流行開來的是東晉十六國時期鳩摩羅什等人新創的“合十指爪掌”一類譯語。


2.4   《卍新纂續藏經》和《嘉興藏》中的“叉手”“合掌”“合十~~”

《卍新纂續藏經》經文有88冊,收錄大量中土佛教撰述,可以據此觀察“叉手”“合掌”“合十~~”等語的使用狀況。 

《卍新纂續藏經》中有“合掌”5108例、“叉手”1425例、“叉手合掌”9例、“合掌叉手”22例。可見“合掌”遠比“叉手”常用。

《卍新纂續藏經》中有“合十指爪”19例、“合十指爪掌”29例、“合十指爪掌叉手”3例、“合十指”1例、“合十指掌”18例、“合指掌”2例。其中“合十~~”70例。

《嘉興藏》第二十一冊至第四十冊所收佛教撰述中,檢得“合掌”657例、“叉手”296例、“叉手合掌”1例、“合掌叉手”1例。總體上,“合掌”數量約為“叉手”的兩倍。

《嘉興藏》第二十一冊至第四十冊檢得“合十~~”17例,其中“合十指”8例,“合十指爪”5例,“合十指掌”3例,“合十爪”1例。

以上資料表明,這些多音節的“合十~~”譯語一直廣泛沿用於中土佛教撰述。



3.流行至今的“合十”“合什”


3.1  “合十”的確立

“合十~~”使用大約千年之後,在元代,雙音節形式“合十”得以產生。

《大正藏》只有1例“合十”,這個用例具有標誌性意義。

居士復招手云:“一歸何處?”余回首合十,遙禮拜謝,默識而行。銘刻心骨,迨今不敢忘也。(元·智徹述《禪宗決疑集》,大正藏48-1015a10)

《卍新纂續藏經》中元代撰述有“合十”4例。

爾時千二百五十大比丘眾,讚歎不已。畢竟讚歎何事?八功德水無邊際,穩泛慈航一葉蓮。(元·妙寅等編《月磵和尚語錄》卷上,卍新續藏70-517c5)

只得低聲向伊道:“山僧今日小出大遇。”(元·妙寅等編《月磵和尚語錄》卷上,卍新續藏70-524b3)

月江,餘法屬中,橫曉太白,久饜聞其四布薌名。至元乙亥孟夏,南寓雙檜,得觀六會語。乃曰:“[七/夭]天瑞兄之衝煙樓跨竈者,哀法道幾絕之念釋然。”前淨慈屬末靈石如芝書。(元·靈石如芝題書《月江和尚語錄》跋文,卍新續藏71-158a12)6

予遂而謝之曰:“審如是,則此話行矣。”(元·熈仲《歷朝釋氏資鑒》後記,卍新續藏76-254c24)

從漢語造詞理據來說,雙音節的“合十”就是上述多音節的“合十~~”諸譯語的縮略語。除了佛教撰述,“合十”在元代還進入了普通人的日常用語。

把盞難舒手,施禮怎合十?虧他朝朝洗面皮,早是剛拿管筆。便有那舉鼎拔山的氣力,諸般兒都會,怎拿他鞭簡丫錘?(元·趙彥暉《醉中天·嘲人右手三指》)

此例巧妙利用“十”字雙關,足以表明其時用於施禮的“合十”已為大眾熟知,這是作者和讀者會心一笑的前提。


3.2  “合十”的沿用和流行

《卍新纂續藏經》中有“合十”25例,其中元代4例、明代8例、清代13例。茲舉明、清各2例。

萬曆十年,歲在壬午,師講是經于台之聖水。一日入室次,室中虗無人,余互跪,以大定之旨請。師但瞪目周視,寂無言說,余于當下,大有省發。(明·傳燈述《楞嚴圓通疏前茅》卷上,卍新續藏14-685a1)

天臺門弟子香光居士王立轂書于圓伊室。(明·王立轂《性善惡論序》,卍新續藏57-374b17)

適胤文戴居士以一帙示我,為欣喜讚歎,頂禮,而敬識之。(清·念齋繆彤《金剛經會解䟦》,卍新續藏24-819a17) 

康熈己卯春上元節旦,慈雲灌頂行者續法題。(清·續法《羯磨儀式緣起》序,卍新續藏60-745a22)

《嘉興藏》第二十一冊至第四十冊檢得“合十”33例,其中明代9例,清代24例。

老僧加額。(明·周理編《曹溪一滴》卷二“古庭禪師語錄”,嘉興藏25-245b16)

發弟子古心率合堂弟子等啟。(明·慧機說、幻敏重編《慶忠鐵壁機禪師語錄》卷十七,嘉興藏29-645c29)

故我私心此古佛久矣。(清·寂純錄、宗上編《荊南開聖院山暉禪師語錄》卷十二,嘉興藏29-87b4)

檇李法弟轢大參題。(清·嚴大參《虛舟和尚語錄序》,嘉興藏33-365a15)

值得關注的是,《嘉興藏》出現 “合什”2例,均為清代用例。

其師省中請佛,回庵,三拜,即歸寂。(清·隆琦說、海寧等編《隱元禪師語錄》卷十五,嘉興藏第 27 冊)

每一念及,但紀古人云“粉骨碎身未足酬”一句,了然超百意,且道是那一句。唯向空而號曰:先子玉生李公諱善,別字荊山,先母曾氏,字西田,二位肉身菩薩同入大光明藏云耳。(清·拙說、光模等編《磬山牧亭朴夫拙禪師語錄》卷六,嘉興藏40-522a2)

“什”字本來就用於表示以十個為單位的事物。古代兵制,五人為伍,兩伍為什;古代戶籍編制,十家為“什”;《詩經》中《雅》、《頌》部分多以十篇為一組,稱之為“什”,如《鹿鳴之什》、《節南山之什》、《谷風之什》。“合十”寫作“合什”,可以強調十指相合、雙手十指是一個整體。

“合十”作為佛教用語,隨著佛教的傳佈,逐漸進入普通人的日常用語。清代通俗小說中已有較多的“合十”用例。

施公就在蒲團上坐下,歇息歇息。那沙彌復走過來,合十問道:“施主尊姓?從那裏而來?”(清·佚名《施公案》)

進了客堂,彼此合十。醉月細說來意,那和尚搖頭道。(清·佚名《木蘭奇女傳》)

四叩起來,深深一揖,恰不行僧人合十之禮。(清·夏敬渠《野叟曝言》)

只見濟公走至當殿,朝上合十頂禮說:“僧人濟顛僧見駕,願我皇萬歲萬歲萬萬歲!”(清·坑餘生《續濟公傳》)

也有偶作“合什”的。

次夕,一好女至,合什作禮,請問法要。僧不答。(清·紀昀《閱微草堂筆記·灤陽續錄五》)

中華民國以來,“合十”得到沿用,直到今天。




3.3“雙手合十”的產生和使用

晚清民國時期開始,有了“兩手合十”“雙掌合十”“雙手合十”的說法。

老尼見了賈大少爺,兩手合十,念了一句“阿彌陀佛”,動問:“老爺貴姓?是什麼風吹到此地?”(清·李伯元《官場現形記》)

蕃連布雙掌合十道:“善哉!善哉!(民國·張恂子《隋代宮闈史》)

最為常見的,還是“雙手合十”。

喇嘛行了個膜拜,雙手合十,恭恭敬敬叫了聲:“佛爺。”(民國·李伯通《西太后豔史演義》)

無數人在喃喃祈禱,雙手合十,眼含熱淚。(張清平《林徽因》)

董素娟的兩隻手放下來,硬功不行,她只好用軟功了。她雙手合十,對著郭彩娣作了一個揖。(周而復《上海的早晨》)

青年人向和尚回報了笑容,和尚雙手合十,青年人也合十為禮,但兩人都沒說話。(李敖《北京法源寺》)

“合十”“合什”一定得雙手,單手做不到“合十”。字面上“合十”“合什”見不到“手”, 在使用過程中,為了方便讀者,世俗文獻就出現了“雙手合十”“兩手合十”“雙掌合十”這樣的說法,其心理原因似與“叉手合掌”“合掌叉手”有相近之處。

《現代漢語詞典》解釋了“合十”,舉例時也用到“雙手合十”,足見其廣為通行。

【合十】héshí 动佛教的一種敬禮方式,兩掌在胸前對合(十:十指):雙手~。

《大正藏》《卍新纂續藏經》和《嘉興藏》均無“雙手合十”這樣的說法,《大正藏》僅有的一例“合十”也是元代中土禪宗著述而非翻譯佛典。由此可知,“雙手合十”一語中“雙手”的出現與佛經原典用語無關,實為漢語內部創新所致。


3.4“雙手合十”回流佛籍

經過世俗用語加工的“雙手合十”,也可以回流到佛教文獻,方廣錩主編的《藏外佛教文獻》現代譯本就有“雙手合十”。

至天黑以後,初夜已過,阿難雙手,向世尊禮拜。(鄧殿臣譯《即興自說》之《耶輸闍經》,藏外佛教文獻5-68-14)

阿難如是白世尊已,世尊仍是默然不語。阿難再次雙手,向世尊禮拜,白世尊曰:“大德世尊,初夜已過,現已夜深,遠來諸僧恭候已久,請世尊與之談說。”阿難白世尊已,世尊仍是默然。待天至黎明,旭日初升,阿難即從座起,雙手,舉過頭頂,向佛行禮。(鄧殿臣譯《即興自說》之《耶輸闍經》,藏外佛教文獻5-68-17)

有一天,阿育王雙手,向優波笈多鞠躬行禮之後,問道。(任遠譯《寶髻大王菩薩本緣》,藏外佛教文獻9-201-7)

當他一到,馬上向寶髻的雙足鞠躬,然後雙手,向他尋求庇護。(任遠譯《寶髻大王菩薩本緣》,藏外佛教文獻9-311-6)

眾神之王親眼見到眾人之主的勇氣,拋開了惡魔的偽裝,現出了原形。他雙手,對寶髻說。(克什曼德拉原著、任遠譯《寶髻本緣》,藏外佛教文獻9-346-16)

任遠譯《寶髻大王菩薩本緣》全文接近四萬字,“雙手合十”就用了16次。



4.再談佛經“叉手”的確義


4.1  佛經之外的“叉手”

“叉手”二字連用,可以確認的例子最早見於《說文解字》。《說文·部》:“ ,叉手也。從彐。”段注:“又部曰‘叉,手指相錯也’,此云叉手者,謂手指正相向也。”《說文》的釋義用語“叉手”似乎並不是特定的禮敬方式。關於“叉手”的具體姿勢,段注認為“手指正相向也”,即“叉”並不是通常理解的“交叉”。

東漢張仲景所著《傷寒論》有3例“叉手”和1例“手叉”,用來描述病人以手撫心之急迫狀,與禮敬方式無關。

發汗過多,其人叉手自冒心,心下悸,欲得按者,桂枝甘草湯主之。(東漢·張仲景《傷寒論》上編)又同書下編有同一段文字

未持脈時,病人叉手自冒心,師因教試令咳,而不即咳者,此必兩耳聾無聞也。所以然者,以重發汗,虛故如此。(東漢·張仲景《傷寒論》下編)上編同樣內容作“手叉自冒心”

此外,“叉手”較早的用例見於《孔叢子》和《後漢書》。

遊說之士挾強秦以為資,賣其國以收利,叉手服從,曾不能制。7(舊題孔鮒撰《孔叢子·論勢》)

豈有知其無成,而但萎腇咋舌,叉手從族乎?8(南朝宋·範曄《後漢書·馬援傳》)

此二例“叉手”《漢語大詞典》釋為“兩手在胸前相交,表示恭敬”,從原書文意看,也可解為束手無策。《後漢書》中的“叉手”出自傳主馬援的書信,當是東漢原文,而不是晉宋文字。馬援是西漢末至東漢初年人,其書信中的“叉手”比《說文》更早,或可視為“叉手”首見例。

漢代以後,“叉手”有明確表禮敬的用例,數量不多。

冀其可化,故割地王權,使南面稱孤,位以上將,禮以九命。權親叉手,北向稽顙,假人臣之寵,受人臣之榮,未有如權者也。(三國魏·曹叡《赦遼東吏民公文》)

讓等惶怖,叉手再拜叩頭,向天子辭曰。(《後漢書·孝靈帝紀》)

僧善道者,在新野時,見有一人來寺中會,叉手恭敬,精進過常。(《太平廣記》卷三百八十二)

世俗禮儀的“叉手”早期的具體動作已難確考。黃劍波《“叉手”禮圖像考》認為:“從‘叉手’禮發展的源流看,作為佛教禮儀之外的世俗禮儀一種,它于漢、魏晉南北朝時期十分流行。但在唐代之前,因資料和圖像的缺失,已經無法知道這種禮儀的具體動作。”9


4.2  佛經譯文中的“拱手”

用雙手相合的動作來表示恭敬,先秦以來一直有“拱手”。

桓公變躬頡席,拱手而問曰:“敢問何謂其本?”(管子·霸形第二十二)

從于先生,不越路而與人言。遭先生于道,趨而進,正立拱手。先生與之言則對,不與之言則趨而退。(禮記·曲禮上)

在《大正藏》所載佛經譯文中,有8例“拱手”使用場合看起來與“叉手”相同。10

胞罽覩佛靈輝,身色紫金,相好甚奇,古聖稀有,心喜踰溢,拱手直進,稽首而曰。(三國吳·康僧會譯《六度集經》卷七,大正藏3-42c7)

國內逝心長者理家,遙見其師,征營竦栗,拱手垂首。(三國吳·支謙譯《梵摩渝經》,大正藏1-885a16)

王即前進,下車卻蓋,為佛作禮,叉手長跪,問訊世尊。佛命令坐,問:“欲所至?”拱手答言:“國大夫人得病經久,良醫神祇,無不周遍,今始欲行,解謝星宿、四山五嶽。為母請命,冀蒙得差。”(西晉·法炬共法立譯《法句譬喻經》卷一,大正藏4-582a4)

昔舍衛國王名波斯匿,來至佛所,下車卻蓋,解劍脫履,拱手直進,五體投地,稽首足下,長跪白佛。(西晉·法炬共法立譯《法句譬喻經》卷一,大正藏4-582b27)

申日見諸師來,即下正殿迎,為作禮,施好榻機,飯食畢盥,拱手對坐。(西晉·竺法護譯《佛說月光童子經》,大正藏14-815b6)

便詣佛所,下車卻蓋,解劍脫履,拱手直進,稽首足畢,長跪白佛。(西晉·竺法護譯《佛說月光童子經》,大正藏14-815c9)

其心常念空無之法,拱手端坐,亦不露齒。(北涼·曇無讖譯《悲華經》卷四,大正藏3-194a2)

下車卻蓋,解劍脫履,拱手直進,五體投地,稽首足下。(東晉·竺曇無蘭譯《佛說自愛經》,大正藏17-548c8)

康僧會、支謙、竺法護等人譯經用語本土化程度高,多用文言古語,這是一大特色。

“拱手”的意思和具體動作顯而易見,東漢以來的佛經翻譯大量使用“叉手”而少用“拱手”,當是因為“叉手”在佛經中所表示的含義和具體動作大不同于中土傳統的“拱手”。

隋代智顗就明確指出“拱手”為中土禮儀,與外國“合掌”不同。

合掌者,此方外國合掌為敬,手本二邊,今合為一,表不敢散誕,專至一心,一心相當,故以此表敬也。(隋·智顗說、灌頂記《觀音義疏》卷上,大正藏34-922a17)


4.3  “直揖”“叉手揖讓”——佛經“叉手”的注腳

東漢康孟詳譯《中本起經》有3例“直揖”,全部用於對佛禮敬。

群臣庶民,各盡其敬,中有作禮者,自名字者,直揖拜者,禮畢卻住。佛命令坐,受教就席。(東漢·曇果共康孟詳譯《中本起經》卷上,大正藏4-152b10)

即便嚴出,導從如常,至門下車,群臣俱前,直揖卻坐,而白佛言……(東漢·曇果共康孟詳譯《中本起經》卷下,大正藏4-159b24)

拔提弗受命而退,即詣佛所,瞻覩神德威相赫然,弟子法儀恂恂洋洋,敬心踴躍拱袖進前,直揖卻坐,而白佛言:“欲請一事,願蒙授解。”(東漢·曇果共康孟詳譯《中本起經》卷下,大正藏4-162a27)

《中本起經》有“叉手”4例,也都用於禮敬佛陀:變畢叉手/長跪白佛(4-152b29),叉手白佛言(4-158a24),叉手當心/低頭直前/頭面禮佛(4-161b29),叉手直進/禮拜陳情/卻坐男位/佛告族姓子(4-161c10)。從文意看,“直揖”“叉手”是同一種禮敬方式。“直揖”表明該禮敬方式的動作細節有“直”的特點,或身直,或臂直,或指直;如果著眼於手部,應是強調指直。

《中本起經》之外,“直揖”難覓蹤跡,衹在宋代志怪小說中檢得1例,並非對佛禮敬。

一日游景德寺,訪朝客不值,方假筆劄以志門,偶狂僧嚴法華者自廡下直揖杜君。杜雅聞法華言事多中,因以平生未然之事諮之。(宋·張師正《括異志》卷五)

西晉竺法護譯經又有“叉手”“揖讓”“揖”同時出現。

天人阿須倫諸世間人,當復恭敬揖讓,叉手作禮,亦當得師子座。(竺法護譯《佛說方等般泥洹經》卷上,12- 920b15)

唯世尊!我等為空無菩薩、善思議菩薩、喜信淨菩薩、神通華菩薩,及大會諸菩薩,及此大經、諸大弟子眾,叉手揖讓,恭敬作禮。(竺法護譯《佛說方等般泥洹經》卷上,12- 0920c2)

前到佛所,叉手揖讓,而白佛言。(竺法護譯《佛說申日經》,14- 818b11)

王遙見佛,下乘步行,前謁卻坐。長者梵志,禮拜退坐。中有揖者,有叉手者,說姓字者,遙見默然坐者。(竺法護譯《舍頭諫太子二十八宿經》,21- 411b28)

末例“揖”與“叉手”似有不同,首例“當復恭敬揖讓叉手作禮”及中間二例“叉手揖讓”似乎又不加區分。


4.4  佛經譯文中“叉手”與“合掌”相同

從字面來看,“叉手”似乎比“合掌”多出一個“叉”的細節。胡敕瑞《〈論衡〉與東漢佛典詞語比較研究 》一書釋“叉手”為:“雙手相交於胸前, 佛典中表示一種禮式。”袁賓《禪宗詞典》釋為“手掌相合,手指交叉”,蔣宗福、李海霞譯《五燈會元》認為“交叉手指合十”。這些解釋,讓人覺得:“從《禪宗詞典》的解釋看,叉手像是‘合掌’後再‘叉手’,從蔣氏、李氏的觀點看來,‘叉手’又是先‘叉手’再‘合十’。”11

《漢語大詞典》“叉手”條下“3.佛教的一種敬禮方式。兩掌對合於胸前。”這個釋義將“叉手”等同於“合掌”,未提及手指是否交叉。

佛經譯文中的“叉手”是不是一定有一個“交叉手指”或“手指交叉”的細節呢?對此,需要注意以下三點。

第一,“合十”“合掌”(añjali)原是古代印度的一般敬禮,佛教沿用之,這一禮敬手勢隨著佛教傳入漢地,當不會因漢語“叉手”“合掌”字面之別而跟著產生變化。

第二,東漢時期的佛經翻譯家安世高、支曜、安玄、支曜、康孟詳等都是由西域來華的佛教徒,他們一定熟知且常用這一禮敬手勢。不難設想,在譯經中用到“叉手”一語時,這些譯人大腦中出現的畫面一定是佛教最為常見的那個禮敬手勢,而不會去糾結手指到底要不要交叉。從這個意義來說,即使漢代中土世俗生活中的“叉手”具體動作無從確考,漢譯佛經中的“叉手”卻一定等同於後來的“合掌”“合十”。簡言之,借用漢語舊形並不妨礙佛經表達新義。12

第三,上文1.1小節所述梵漢對勘資料表明“叉手”等於“合掌”,二者的連用形式“叉手合掌”及“合掌叉手”同樣等於“合掌”。否則,人們又要糾結到底是先“叉”後“合”還是先“合”後“叉”了,或者說先“叉”後“合”與先“合”後“叉”有何差異呢。

當然,漢譯佛經大量使用“叉手”,並不能阻止“叉手”一語在世俗生活中的通行,更無法改變中土原有的“叉手”本來的手勢。因此,東晉十六國時期,鳩摩羅什等人大量使用新創的“合掌”,來回避“叉手”可能造成的混淆。

辛島靜志《道行般若經詞典》對“叉手”的解釋是“joining the palms of the hands in a token of respect”,又《妙法蓮華經詞典》對“合掌”的解釋是“joins palms, puts the ten fingers together”,二者是一致的。

不過,中土佛教撰述也有“叉手”區別於“合掌”的例子。《祖堂集》卷十六:“僧在師身邊叉手立,師云:‘太俗生。’僧又合掌,師云:‘太僧生!’僧無對。”這裏的“叉手”既然不同於“合掌”,應該專指世俗禮敬方式,不同於佛經譯文中的“叉手”,不宜據此反推佛經譯文中“叉手”的含義。



5.結語


自兩漢之際算起,佛教來華已有兩千年,佛教合手禮敬的“āñjalī”手勢始終如一,漢語用來表述這種手勢的用語卻再三改變。

(1)最早的漢譯佛經用“叉手”表禮敬,可以推知東漢漢語口語中“叉手”可表禮敬,兩種“叉手”之間內涵有別,動作細節容或有異。從東漢譯經到西晉譯經,“叉手”呈一統之勢,它的形式來自中土世俗用語,卻從一開始就表達佛教禮敬含義,其能指一仍其舊,其所指則為全新。

(2)從東晉十六國起,“合掌”興起,後來居上,通行逾千年。佛經譯文中,單用的“叉手”“合掌”,連用的“叉手合掌”“合掌叉手”含義相同。為了強調雙手合計有十指,以原典用語為基礎,陸續出現多種“合十指掌”之類的擴展形式,其中“十指”對應梵文原典的“daśa-nakha”;這些擴展形式既是“合~~掌”,又正好是“合十~~”。

(3)元代開始,縮略形式“合十” 出現於中土佛教撰述,明清以來日漸流行,並取得絕對優勢13。儘管相比之下,“叉手”“合掌”“合十”三者,最為貼切的當是“合掌”。“合掌”不像“叉手”有先入為主之虞,沒有“叉”字帶來的困擾;“合掌”又比“合十”具體可感,因為單用的“十”並不表示十根手指,“合什”的“什”也於事無補。

(4)隨著時間的推移,佛源偶合漢詞的“叉手”,佛源漢創的“合掌”,佛源漢流的“合十”,都只是“雙手合十”的前奏。晩清民國以來,百年之間,“雙手合十”漸成常語,進而回流佛籍。



注  释

1.“合掌”見於一些舊題三國支謙譯經,《菩薩本緣經》有“合掌”3例,《撰集百緣經》有“合掌”10例,這些佛經的譯出年代和真正譯者有待進一步確考。另外,舊題三國魏·康僧鎧《大寶積經·郁伽長者會》中也有1例。本文將之一併歸入失譯經用例。

2.此例句中“叉手合掌”在《大正藏》校記中各本無異文,《高麗藏》(16-680上5)、《中華藏》(15-423上5)也無版本異文。

3.另外,舊題西晉燉煌三藏譯經中也有1例。

4.唐代黃滔《華岩寺開山始祖碑銘》:“乾寧二年,忝登甲科,東還薦造金地,歲週二紀,膠掌而拜影堂,腹槁而銘遺美。”此中“膠掌”義同“合掌”,目前僅發現此孤例。感謝譚代龍教授惠示。

5.宋、元、明、宫諸本作“合十指爪”。

6.《月江和尚語錄》系宋月江正印撰、元居等編,此例所引為元人題的跋。

7.傅亞庶《孔叢子校釋》引用日本江戶時代學者塚田虎《塚注孔叢子》曰:“叉手,拱手也。諸候皆拱手,服從於遊士之說焉,曾不能自斷制之也。”其說可從。

8.李賢注:“萎腇,耎弱也。”

9.黃劍波《“叉手”禮圖像考》,《美術與設計》2014年第4期,第12頁。

10.《大正藏》所載佛經譯文另有5例“拱手”,用於醫生對重病患者束手無策。

11.李豔琴《從〈祖堂集〉看“叉手”一詞的確義及其他》,載《寧夏大學學報》(人文社會科學版)2011年第5期,第7頁。

12.上古漢語“天子”指帝王,漢譯佛經中的“天子”卻用來指天人。如東漢支讖譯《道行般若經》卷一:“爾時釋提桓因與四萬天子,相隨俱來共會坐;四天王與天上二萬天子,相隨來共會坐;梵迦夷天與萬天子,相隨來共會坐;梵多會天與五千天子,相隨來共會坐。諸天子宿命有德,光明巍巍,持佛威神,持佛力,諸天子光明徹照。”(8-429a11)

13.《現代漢語詞典》列有“合十”條目,而未收“叉手”“合掌”,足見“合十”取代前兩者已無懸念。






參考文獻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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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日)高楠順次郎等  1922~1934,《大正新脩大藏經》,大正一切經刊行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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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“早期漢譯佛經一詞多譯比較研究”(17BYY062)的階段性成果,原刊《漢語史學報》第19輯,人大複印資料《語言文字學》2019年4期全文轉載。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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