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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民俗与人类学】徐新建|侗乡歌会:沿河走寨“吃相思”(下)

徐新建 中国俗文化研究 2021-09-15





 编者按 

  中国俗文化研究所微信公众号本次推送徐新建专题田野报道:《侗乡歌会:沿河走寨“吃相思”》(下)。本文曾刊发于《民族艺术》2001年第4期,后收入作者《俗文化与人类学:西南民俗考察录》一书,四川大学出版社,2020年出版,文内图片为笔者拍摄。本专题分为上下两个部分,《侗乡歌会:沿河走寨“吃相思”》(上)请查看本公众号往期精彩回顾。



徐新建,文学博士,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基地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教授,文学人类学专业博士生导师。




三、分析评述


“吃相思”,侗语叫“Weex Yeek”,直译“为也”、“月也”或“外嘿”、“勿尔”等。“吃相思”是汉语的意译。它的基本形式是以村寨为单位,循环往返地进行集体交往;时间通常在冬、春农闲时节。有的地方以交往性质的不同,区分为“青年结交”与“村寨往来”两种类型。前者称“外顶”(Weex   Dingh),内容以年轻男女“结伴走寨”为主。后者叫“外嘿”(Weex   Heex),其规模有大有小,包含了“地区交往”(“嘿娃”,Heek   Wagx)“村寨交往”(“嘿解”,Heex Xaih)和“房族交往”(“嘿楼”,Heex Louc)等多种情形21。也有一些地方根据该项活动中某一特征而把“吃相思”称之为“歌也”“笙也”或“戏也”的22

根据有关材料,直到20世纪80年代以来,“吃相思”习俗仍十分普遍的存在于侗族居住的黔桂一带23,只是对其来源和作用,人们解释不一。有的说是侗族民众不分彼此、“集体联谊”的体现,有的认为系侗乡古代“村寨结盟”的残存24……

有意思的是,一份民国时期的材料也提到了同一习俗,但辨析说其乃民间社会逢难互助的“古教遗风”,并继而斥责“惜乎晚近人情浅薄,用之未当,竞以‘吃相思’为娱乐之良机,可叹矣!”25不过“联谊说”也罢,“结盟说”或“互助说”也罢,无论看法怎样繁多,关于吃相思习俗的实录报告却至今很少看见,从而令人难以作出接近实际的判断。何况任何习俗总是动态的存在于特定的民众生活里,彼此有别,古今迥异,不好一以定之,需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。

在此意义上,至少对我的研究来说,考察2001年春节广西高安和贵州高增之间的跨省“吃相思”活动,就有了不寻常的实证含义。

最初的时候,“吃相思”的提法出现于双方讨论如何解决群众性食宿问题之际。高安方面说得含蓄一些,提到“宿食按以往接待侗戏形式招待”。高增方面随即将此解释为“以侗族风俗习惯‘吃相思’的民间方式互相走访”。据我近年在高增的多次考察,这种解释的背后是有特定原因的。自高增最近几年以乡为单位,不断鼓励和推行跨村寨进行的“侗歌比赛”活动以来,民间习俗中的“吃相思”传统就越来越成为干部和寨老们协商解决费用问题的“法宝”。而随着这一法宝的屡屡见效,“吃相思”提法便又返回到民间,复原为村民百姓参与公众活动时的流行用语。但由于并非民间固有的村寨走访,这种被“复原”出来的吃相思就带有了自上而下的人为痕迹,其所继承的传统内涵,更多表现为经济方面的“村寨互助”:这回你招待我,下次我回请你,始于差异,终于平衡;通过相互替让的方式,调节彼此的资源暂缺。

后来,随着活动的顺利推进,“吃相思”的含义被逐渐朝“跨地联谊”的族群意识方面发挥。高增的组织者强调指出,广西的文艺队伍过去经常来贵州演出,都是“按民间习俗办事”,所以这回去高安也别无例外。其中更深一层的理由正是前面提过的那对联:“同饮一江水,文化交流友谊重;共族两侗寨,观摩歌会意味长”。在这点上,广西方面也有相同表达。其体现在歌会《章程》对“侗胞”意识和“侗乡”意向的强调。该章程指出,本次歌赛的宗旨是:“弘扬、繁荣传统侗族民歌……增进桂、黔侗胞的友谊,促进侗族民间歌手的交流。”

末了,在本族歌师文人从实践到理论的参与、阐发下,“吃相思”活动又进一步与“寻根”、“祭萨”、“踩歌堂”和“款社”等更为丰富的民族传统关联了起来。相比之下,由于有着“高增乡侗族文化研究会”这样的民间团体以及陈春园、石庭章等一批博学实干的前辈精英存在,贵州“侗胞”在对历史的联想与传统的发挥方面显得要老成厚重一些。广西高安一边则或许因“总策划”潘永华年轻气盛且在京城读书的缘故,更多强调的是“新”:新条件、新鲜事、新民俗26。本届开幕式第一首演唱的也是高安歌师杨友军特地创作的“新侗歌”。当然这样的两地“反差”也并非绝对。在歌会正式开始的头一天夜晚,潘永华的父亲潘友良老人刚一见到走进屋来的外乡同姓,就没有讨论任何“新”的问题,而是不住询问有关本家“族源”“族谱”之事,注意力全放在了“寻根”上面。此外,两寨相遇之后,那场面盛大的“祭萨”活动与集体“哆耶”事项,也早在事前就被高安的寨老们列入了程序,非一个所谓“新民俗”的“新”所能取代或去除。

文化存在于世代相沿的纵向进程中,传统则通过人们的“历史记忆”承载和迁移。但记忆并非静态残留,而是呈现在民众生机勃勃的行动里。每一次记忆都包含着对“过去”的继承,同时也体现出对“现在”和“将来”的肯定与憧憬。因此具有历史记忆意味的日常行动,绝不仅仅是对前人往事的复原,而是充满了有意无意的“遗忘”、“突出”乃至“改写”,因此更像“以传统为旗号”的重建和创新。

不过对于眼前的侗乡村寨“吃相思”案例来说,值得特别关注的倒还不是对族群传统的历史记忆或当代创新,而更在于其记忆呈现的特殊形式——群体歌唱。不像抽象理念或文献经典,歌唱发生在村寨百姓的日常行为中,它是生活的、民众的、体验的、可感的、现场的和交互的与实用的。文化在“歌”里积淀,传统在“唱”中展开。在“习俗”建构的集体“语境”里,每重温一支熟悉老调,就能与古人沟通一回;每编唱一首即兴新歌,则能感受一次传统经由自身而体现的“生长”和延续;不仅以歌载史,更以歌沟通,以唱传情。

最近,台湾朋友王明珂教授应邀到川大交流,从“历史事实”、“历史记忆”一直讲到“历史心性”,把讨论的范围深入到了“历史哲学”的层面27不过或许站在对考察“侗歌传唱”这样的实证案例更为偏爱的角度,我倒觉得不可或却并该深入把握的,其实还有使传统何以呈现为千姿百态的“历史类型”。换句话说,也就是应当考察所谓“历史”,在不同的族群文化中,究竟是主要体现为“思”还是“做”,“听”还是“讲”,以及是“写”还是“说”,是“读”还是“唱”和“演”……

其实,在从人类学角度分析传统中国的仪式和展演时,就有西方学者提出过“行动胜于言辞”这样的看法,认为对于中国来说,真正的传统,并不在古代精英的言谈教诲中,而是根植和深藏于民众生生不息的实践行为里28。后来本土的人类学家李亦园先生对此充分肯定,并作了进一步的发挥,指出民众生活中的“行动”意义,不仅只是对抽象观念的实践与展现,而且更是对自然、人生的体验、认知乃至超越29


古人讲,老人谈

一代一代往下传

树有根,水有源

好听的话儿有歌篇

汉家有文好记载

侗家无文靠口传30


对于习惯于以“歌”而不是“写”的方式来承载和展现自己传统的“无字民族”而言,“唱”的意义非同小可。试想如果没有“拦路对歌”、“萨堂吟唱”以及“广场‘哆耶’”和“大歌-河歌”比赛这些实践行为承载的话,以“吃相思”等事像所体现的“侗族传统”还能依存吗?离开了这种具体生动的依存,所谓的族群历史又从何谈起?


对于族群的早期迁徙和后世“为也”的原由,流传至今的侗族古歌《祖公上河》(“Ongs Bux Qak Nyal”)曾有过专门的颂唱。歌词提到在久远的时候,因为人口繁衍,田地不够,“祖公戴着斗笠在先,祖婆撑着雨伞在后”,带领儿孙顺流而上,另找安居乐业之处:


……

逆都柳江而上

接连的船只撑上浪宝

三公上到榕水,落在榕寨

五公下到赖地,上了洛香河

三公在下,四公在上

把父亲分散到地方

把儿子分散到村落

分姓氏到地上

移祖先入坟地

……


祖公落寨定居以后,为了加强民族内部的联系和团结,创立了“为也”习俗……31

另一支叫做《头在古州,尾在柳州》(“Gaos Nyaoh Gus Xul Peep Nyaox Liuue Xul”)的歌,则同样以“唱”的方式,叙述了“为也”与“款”的关联。歌中解释说,都柳江范围的侗寨民众为了加强相互联络,商议“联款为盟”,为此,人们——


悄悄地、匆匆忙忙地过了一寨又一寨

翻十重山来到此地

渡十洞唠叨河这里

邀请各地“为也”

……


“为也”做什么?


邀众人起款

起款起大款

聚集九百九十九寨的头人

共同商量大事情……32


侗寨里,生活中,侗歌仍在传唱:春夏秋冬,此起彼伏,没有固定的文本,不存在抽象的“模式”。它既在世世代代承传,也在时时刻刻的变异。对于这样的习俗传统,再精确的文字也难以将它全盘重现。并且作为一种生活的行为,歌唱永远是“现在式”的。自20世纪下半叶以来,侗家产生了现代意义的本民族知识分子。在他们的推动下,出现了更大范围的族群凝聚和认同,强调互助协作的重要,倡导建立“侗乡经济文化协作区”,理由是“一个人唱不成大歌,一家人盖不起鼓楼”,不“合款”则不能改变侗乡的面貌。33


那么,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,传统的“吃相思”习俗是不是又会获得新的含义与功能了呢?34






参考书目

1.从江县高增乡侗族文化研究会编:《采录通讯》,总1-6期,1999-2000年。

2.从江县高增乡文化站、高增乡侗族文化研究会文艺组编:《山乡》,总第1-5期。

3.从江县民族事务委员会等编:《从江县民族志资料汇编》,1986年10月。

4.从江县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编:《从江县志资料汇编·第二辑》,1985年10月。

5.邓敏文:《关于建立侗乡经济文化协作区的构想》,“1998侗族文学学会年会”论文,1998年10月。

6.李亦园:《和谐与超越:中国传统仪式戏剧的双重展演意义》,“仪式、戏剧与民俗学会宿研讨会”论文(2000年6月5日-7日,台湾清华大学人类学研究所)。

7.罗廷华、王胜先主编:《侗族文化与习俗》,贵州民族出版社,1989年。

8.潘永华:《侗乡新民俗赛歌会随感》,《中国音乐》,2000年第1期。

9.钱文蔚等编:《从江县志概况》(手稿,1946年编),载从江县志办公室编印《从江县志》。

10.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文学艺术研究室:《民俗》,1988年。

11.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文学艺术研究室编印:《民间文学资料》(第一集),1981年12月。

12.三江侗族自治县民族事务委员会编:《三江侗族自治县民族志》,广西人民出版社,1989年。

13.王明珂:《历史文献的记忆残余本质与异例研究:一个考古学的隐喻》,“民国史第四届讨论会专题论文集”,1998年;《根基历史:羌族的兄弟故事》,黄应贵主编:《时间、历史与记忆》,台北,中研院民族学研究所,1999年。

14.杨权、郑国乔整理、译著:《起源之歌》,辽宁人民出版社,1988年。

15.杨权:《侗族民间文学史》,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,1992年。

16.Johnson, David(ed.), Actions Speak Louder Than Words: The Cultural Significance of Chinese Ritual Opera, in Ritual opera, Operatic Ritual: “Mu-lienRescues His Mother” in Chinese Popular Culture, Berkeley: CPCP.

17.《侗人快讯》,www.dongpeople.com。




注释

 21 参见杨国仁:侗族社交习俗,罗廷华、王胜先主编:《侗族文化与习俗》,贵州民族出版社,1989,页68-97。

22 参见陈善:《龙胜侗族风俗拾英》,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文学艺术研究室:《民俗》,页82-87。

23 在广西三江一些村寨,此习俗被为“月也”,是正月“热闹月”的主要内容。参见杨树清:《广西三江侗乡习俗三例》,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文学艺术研究室:《民俗》,页93-104。

24 参见杨开春等:《侗族风情与习俗》,载《从江县志资料汇编·第二辑》,从江县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编,1985年10月;向零:《从江县九洞侗族社会组织与习惯法》,《从江县民族志资料汇编》,从江县民族事务委员会等编,1986年10月印行,页40-67。

25 参见钱文蔚等编:《从江县志概况》(手稿,1946年编),载从江县志办公室:《从江县志》,页732-745。

26 参见潘永华:《侗乡新民俗赛歌会随感》,《中国音乐》,2000年第1期。

27 2000年12月,王明珂教授在四川大学“文学与人类学研究所”演讲的题目是《历史事实、历史记忆与历史心性》。在此之前王教授惠寄了其相关论述《历史文献的记忆残余本质与异例研究:一个考古学的隐喻》(民国史第四届讨论会专题论文集,1998)和《根基历史:羌族的兄弟故事》(黄应贵主编:《时间、历史与记忆》,台北,中研院民族学研究所,1999)等,并一起有过多次交谈,启发良多,特此致谢。

28 Johnson, David (ed.), Actions Speak Louder Than Words: The Cultural Significances of Chinese Ritual Opera, in Ritual opera, Operatic Ritual: “Mu-lien Rescues His Mother” in Chinese Popular Culture, Berkeley: CPCP,1989.王秋桂先生提供了该原文,谨表谢意。

29 参见李亦园:《和谐与超越:中国传统仪式戏剧的双重展演意义》,“仪式、戏剧与民俗学会宿研讨会”论文,2000年6月5日-7日,台湾清华大学人类学研究所。李亦园先生的阐述在会上引起了深入的讨论。

30 引自杨权、郑国乔整理、译著:《起源之歌》,辽宁人民出版社,1988年。

31 引自杨权:《侗族民间文学史》,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,1992年,页88-95。另参见杨权、郑国乔整理、译著:《起源之歌·前记》,辽宁人民出版社,1988年。

32 参见《从前我们起大款》,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文学艺术研究室编印:《民间文学资料》(第一集),1981年12月,页380-383;杨权:《侗族民间文学史》,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,1992年,页136-141。

33 参见邓敏文:《关于建立侗乡经济文化协作区的构想》,“’98侗族文学学会年会”论文,1998年10月广西三江。另据网页资料介绍,继1999年贵阳和2000年湖南成功召开之后,第三次“侗族地区经济文化协作研讨会”将于2001年10月在广西三江举行,主题是“侗乡经济文化的协作发展”。《侗人快讯》,总第59期,2001年2月25日,www.dongpeople.com。

34 附记:本次考察是在课题组成员的集体配合下完成的。杨晓、梁昭协助收集资料、录音整理,吴雯等参与绘制地图和拍摄照片,特致谢意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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