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威 ‖ 俯跪在地的人 怕自己的影子 像个人一样站起来 ‖ 人间有诗
李威,70后,成都人。出版诗集《让一只羊活下去》,诗见于《星星》《绿风》《诗潮》《诗选刊》《流派》《青年文摘》等刊。是“第七行”网络诗歌论坛创建人之一。
◎ 沉默的形状
蝉蜕去蝉壳
就不再沉默了
蝉壳是沉默的形状
你看,沉默
并不是深黑的
而是透光的
你透过沉默能看见世界
而蜕去了沉默的蝉
才是深黑的
黑得像阳光中的
一个弹孔
◎ 俯跪在地的人也有影子
只不过影子被身体遮去了大半
又仿佛是影子
被他们狠狠摁在地面
俯跪在地的人
怕自己的影子
像个人一样站起来
仿佛他们正是为了
摁住自己的影子
不让它像个人一样站起来
才俯跪在地
数十年如一日
干好这份本职
◎ 是它的愤怒大
一狱警朋友对我讲:
一次一个囚犯抓住一只小雀
翠绿,拇指大小
他喜滋滋捏在手里把玩
另一个犯人用一整袋蛋糕换下它
把它捧到栅栏前
一张手,小鸟窜飞出去
紧接着向上,向上,一程,一顿,一窜
几乎垂直向上
如一粒子弹射进高空
我正好经过,看见这一幕
对放生的那犯人说:
你看,它的快乐多大
那犯说:我倒是觉得
是它的愤怒大
因为它的羽毛被玷污
它身上带着人手的气味
他的话让我小吃一惊
我问他:你是做了什么被关进来的
他转过脸,微笑:
报告警官,有人因为做了什么被关进来
有人因为不参与做什么
被关进来
◎ 冬至
一年中这一天黑夜最长
白天最短
所有白的事物都短
拴在一起待宰的雪白的母羊
向雪白的小羊
又挪近了一点
用影子笼着它,让它显得
更短一点
好躲过人们冻黑了的视线
◎ 前夜
活不下去了
决定带所有孩子一起上路的父母
不会惊扰孩子前夜的梦
再饥饿的孩子
也有快乐的疲惫
门外花树飘零的小花
有的落在小花猫头上
再饥饿的猫,也有小花飘零在头上
它不会被带上路——那边的路上
带不上更多孩子了
它会在这边长长的路途上流浪
如果偶然经过这儿——会依稀记起
这棵花树下曾有喂养过它的一家人
最小的女孩喂它最后一餐后
迎来黄昏归家的妈妈
牵着妈妈衣角进屋门时
一朵小花飘落在女孩蓬乱的发上
女孩瘦小的身影不知道
她带着一朵小花,跟妈妈进了家园的门
◎ 另一把锤子
读一首关于锤子的诗
猛然想起:我见过
一把锤子的木柄上
被深深嵌钉进一枚钉子
并且是毫无意义、毫无作用、毫无目的
的一种钉入
那一刻是怎样的精准
怎样的锋利
怎样的一种
——心情
我说的不是这枚钉子
也不是钉入这枚钉子的
锤子的主人
而是把这枚钉子钉入一把锤子的木柄的
另一把锤子
◎ 两个幸福的人
他们一生中每遇美好
除了欣悦
心中也藏着隐隐的痛——
他们知晓,与美好一经相遇
也即是告别的开始
他们彼此间也是如此
他们就是如此
欣悦着,隐痛着,度过长长的一生
仿佛做着长长的告别
这两个幸福的人
在最终的告别之前
已做好了对告别的告别
◎ 我们是多数
小时候,我们厌恶
穷人家脏兮兮的女孩
脏兮兮,并把尿
溺在裤子里的女孩
我们聚在一起大声叫她绰号
我们的快乐像潮水
冲刷一块丑陋的卵石
而她,真像一块卵石
木然地承受冲刷
今天我才知道
卵石内部也有柔软的灯火
灯下也有一个
梦中流泪的孩子
孩子的母亲也为女儿的梦乡
洒几星泪花
不过母亲还要在灯下
为孩子洗洗刷刷,缝缝补补
洗洗刷刷,缝缝补补,不一会儿
就把这一天的愁苦淡忘了
◎ 不是所有树都盼着叶子落地归根
嶙峋石间的树
悬崖峭壁上的树
将枝上的叶子托举,伸出
能多高举多高
能多远伸多远
从不盼叶子落回脚下
这些树的脚下
没有肥沃的地土
当然也没有雨后的泥淖
只有坚硬、冷峻、凌厉的石头
石缝中丝丝养分
疾风吹送的雨雪
就足够树养一身遒劲的筋骨
它们的全部身体
就是一身筋骨
它们把叶子举伸在空中、深渊之上
凌着风
对随风远去的叶子祝福:飞吧
向高处、向远处飞
能多高飞多高
能多远飞多远
◎ 我们不会晓得
我们不会晓得一只旧笔
曾被用于写过好的,还是坏的字
也不晓得它还会被用于
写好的,还是坏的字
曼德尔斯塔姆入狱时签下名字的笔
也许是办案者罗织他罪状的笔
但也可能是上一个蒙冤者
入狱时签过名字的笔
这只笔,也可能被下一个蒙冤者
继续用于签名
也可能被办案者顺手揣入口袋
随后在嘉许状上
白纸黑字,落下姓名
俄国人的姓名,有姓,有名,中间有父名
◎ 谁在看星星
谁在看星星,星星就是谁的
谁看得见多少星星,多少星星就是谁的
有多少人在看星星,星星就是他们每一个人的
这笔大得惊人的财富
怎么能既属于一个人,又属于另一个人?
天上的律法,就是如此不同于人间的律法
挥霍吧,谁在奢侈地享用星光
这个人的星光就越多
有多少人在挥霍,多少人的这笔财富就越增长
这些富翁,越是富有
身体越是贫穷,越是卑弱
直到穷弱得不能承受自己的财富
直到富强得不能承受自己的财富
◎ 这次是为这些花
一根细线串起两三朵黄桷兰
一串卖两元
买回家,持续散发淡淡的幽香
这次经过这位
摆个小簸箕卖花的老婆婆时
我双手不空,急着回家
越过了她,心说:
我不是已多次照顾过她生意了吗
走出七八步,又转回
放下两手满当当的东西,买了一串
这次是为这些花
天色晚了,簸箕里的花还剩大半
这些花离开了枝头
仅有一两天寿命
却没人领回家
我帮得了一个,是一个
◎ 雨
阴沉了一天
仿佛从早上开始
就到了天擦黑时分
雨落了一天
到了天擦黑时分
雨云消散的天际
却忽然透亮了
像一些人
仿佛从青少年开始
就进入沉沉的暮年
黯淡了一生
却在人生的暮晚
走出灰暗的众人队列
凭着良心
做出众人觉得匪夷所思的选择
这时他(她)透出
淡淡的辉光
仿佛沐着神性之光
又仿佛为自己的选择
透射出惊讶
与惊喜之光
◎ 看照片
一群人(其中有我)
对着照片外说着什么
听不见
很多年来,听不见
无论我怎样看
无论我看多久
他们说什么,依然听不见
我看啊看啊
几乎肯定
如果他们的声音发出来
他们就能从里面
活出来
◎ 事实如此显明,为什么今天我才明白
曼德尔斯塔姆罹难后
娜杰日达为他守寡42年
她不单单为纪念丈夫而活
(固然她竟凭着口诵心记
为我们传下曼德尔斯塔姆的诗)
她是为了代替丈夫
继续见证他所生活的时代
一些人来到我们的世界
乃是为了做出见证
一些被众人送上被告席的人
乃是审判庭内的证人
一些人见被告刚被押走、消失
平静、从容地自动走上被告席
走上去不是为了纪念
而是为了被告席不至空缺
黑暗的被告席上
永远不能缺了光明的证人
◎ 小方糖
我现在随身揣着睡眠——
小而均匀的睡眠
像小时候天蒙蒙亮的早餐桌上
姑妈分发的方糖
它们每一粒藏着我梦中的灯光
那时我总把它留给玩伴——
为不知疲倦地玩耍而逃避睡眠的玩伴。
现在我把它给你——
在睡眠中审查的人。
你需要一个梦里的审问对象。
空旷的梦中只有小小的它了
它含着自己,香甜、沉静、安详
◎ 风中藏着什么
高墙内的操坝叫放风坝
看守所传递物品的小窗口叫风门
为什么都与风有关啊
风中究竟藏着什么强大之物
需要严加防范?
我想起一个词:风闻有你
原来风中有名字
强大的是藏在风中的名字
谁的名字?我又想起千与千寻
她在苦难中抱定信念:
一定要记得自己的名字
一个人始终记得自己的名字
就一定能回到最初的自己
我们能在这个春天回忆起
并且永远记住自己的名字吗?
无论是在人筑的墙体内
还是在病毒的囚禁中
◎ 读余伟《火车在呐喊》
我记起有过这样的经历
在重庆郊外,在以为废弃的铁道旁
我和她,听见火车来了
脚下感觉到火车来了
沉默中散步的我们,开始说话
火车近了,火车飞驰而过
我们在它巨大的声音
和令人窒息的风中
拼命大声说话——仿佛两个哑巴
拼命说着哑语
我们近乎于嘶喊
我看见她眼泪都快出来了
我也差不多吧
我们仅凭口型判断我们所说
我们大可以等火车过去再说
但仿佛都心知肚明
如果不在巨大的喧嚣
把我们变成哑巴时
拼命喊出无声的话语
等片刻之后,宁静到来
我们将漠然相对,无话可说
人间有诗
主编 | 鲁稚
配图 | 网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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